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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浪的人

2008-04-07 15:17:00 来源:博览群书 陈幼民 我有话说

在我插队的时候,陕北基本上是一个自给但不太足的农耕社会,所以种地打粮,就是关乎人性命的重中之重。尽管天旱少雨,土地贫瘠,受苦人还是在黄土地上拼尽了全力。他们的时间,几乎都用在伺候庄稼上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用辛勤的汗水,换回微薄的收成。

但在高原上,还有这样一些人,他们没有土地,四

处漂泊,靠自己的手艺维持着生计。在传统意识中,农耕为上。受苦人再穷,只要打的粮食能够糊口,便不会离开土地,“三十亩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”就是最高的理想。庄稼汉守着土地,便维护了自身的尊严,收成好坏是自己的事,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。而那些流浪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,他们背井离乡,居无定所,没有固定收入,尽管手艺再好,也得有人用才行。我不能说受苦人看不起流浪汉,但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自己或者家人也走上这条路。

其实,正是有了这形形色色流浪的人,乡村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社会,受苦人再能干,也不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。按现在的话说,再原始的农耕社会,也需要服务产业的支持,尽管这产业是以个体分散的形式出现,手段同样原始,但却是不可或缺的。我觉得这些流浪的人就像蜘蛛,他们把这庞大而松散的社会用一条条无形的线给连接起来,在信息不畅、外来工业品极度匮乏的时代,保持了农村生产和生活水平的均衡。

流浪的手艺人中,有木匠、石匠、泥瓦匠,有编筐的、轧花的、擀毡的,有赶牲灵的、劁猪的等等,五花八门,应对着生活的方方面面。

一般的木工活,比如安个镢把,修个板凳之类,受苦人自己就做了,可打了新窑洞要安门窗,就得请木匠。比如说开料,不是只有蛮力能够干成的,你首先得会计算,这个活需要几方木头,怎么开才合适,然后就得划线使大锯。别看动作简单,稍有不慎,那料就费了。人们用一个亦荤亦素的谜语来形容拉大锯的动作:“两人对面站,脱了衣裳干,为了一条线,累得直流汗。”民间的智慧,用在这方面总是显得神采飞扬,但不管怎么说,多少表示了对木匠的赞许。再结实的木料,在木匠手中,也如砍瓜切菜一般,他们无论是使斧、使锛、使刨、使凿,下手既准又狠,只见木屑飞舞,根根原木就变成了笔直光洁的构件。看他们干活,有一种类似欣赏艺术的享受,难怪总有些婆姨女子盯着他们。

陕北光景好的人家,住的是石窑,箍窑便是石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。我们村在塬上,盖不起石窑,到村里来的石匠,多半是錾磨的。庄户人打下粮食,要想吃到嘴里,必须碾成米或磨成面,所以石磨就是十分重要的生活用具,婆姨们有一半的时间是围着它转的。石磨用久了,里面的槽儿就磨平了,出面慢,这时婆姨就会让男人请个石匠来錾一錾。陕北有多少个村多少台磨,谁也数不清,可见石匠们的活计是不会缺的。

但不要以为石匠们能有多大收入,他们多数来自苦地方,錾一台磨收不到几个钱,有时就为了混几顿饱饭吃。我们队素不缺粮,老郭头请人錾磨,端上纯粮的饭食,无非玉米小米之类。那石匠竟没敢动筷子,惊诧道:你们就是这样糟蹋粮食!饭里没有掺上糠菜,便被认为是奢侈,由此可见石匠们的生活水平。

打土窑需要选地方,土质好还得向阳,在崖面上挖个窟窿进去,一丈来宽,深约三丈,晾些时日,就可以抹墙。泥分粗细,先抹粗泥,再上细泥。粗泥里掺的是麦草,细泥里和的是谷糠,这上细泥就是泥瓦匠的活儿。他们还负责垒灶、盘炕和打烟道。其他活儿常见不必细说,这打烟道却是一门绝技。平地上盖房垒个烟囱不算什么,可窑洞是打在土里边的。那烟道就得穿过土层,通到崖顶。我算相信了有“土行孙”这话,打烟道的人通常身形瘦小,先在窑壁上挖个洞,然后像个鼹鼠钻到里边,在全黑的状态下,用一把小镢向上挖。这烟道不能宽,还必须直,否则抽风就不利。没人见过他们在里边是怎样干的,我想那滋味一定不好受。打好了烟道,在灶坑点一把火,只见嗖嗖地往里抽,就知道活儿干成了。

婆姨们要碾米磨面,笸箩簸箕面箩是少不了的。这些东西精巧耐用,可也有坏的时候,所以在陕北,就有叫做“柳匠”的人出现,用当地产的乌柳条子给婆姨们编这些用具。在碾台磨盘前,家什的好坏不仅体现受苦人家的光景,也关乎婆姨的面子,你很难见到,一个麻利的婆姨,在用破簸箕簸谷。好的柳匠编成的簸箕,讲究弧度,深浅适中,用起来顺手,又紧密结实,敲起来像鼓。

陕北出羊毛,就有了擀毡匠。毡子铺在炕上,保暖隔潮,人们外出打工,也要背上一卷毡,不管睡在哪里,都会舒服一点。我们那儿的毡子,依羊毛的颜色分为黑白两种,我印象中,似乎白的更好一点。陕北人家再穷,炕上都会有一两块毡,否则那光景确实就“倒灶”了。擀毡的弹起羊毛来也是尘土飞扬,我看过一眼便捂着鼻子跑了,到底也没弄清楚人家是怎样把一堆乱羊毛收拾成一块毡的。

流浪的人里还有许多民间艺术家,比如吹鼓手,说书人,画庙的,画炕围子画箱子的。再穷苦的人,也需要精神生活。尽管这处于底层的文化,原始而简陋,却能直接给生活重压下的受苦人带来愉悦和抚慰,这也是并不富裕的乡民愿意分一杯羹给他们的原因。

吹鼓手在陕北人的生活中有着很特殊的地位,受苦人婚丧嫁娶的仪式中,若没有吹鼓手的出现,则是不可想象的。当一个平日里寂静的村庄突然响起唢呐声的时候,人们就知道,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。我奇怪的是,在几乎没有任何通讯手段的高原上,吹鼓手们是如何像蜜蜂嗅到了花香一样,准确地出现在那些办事的地方的。他们携带着长长短短的唢呐和锣鼓家什,使这些仪式具有了隆重的色彩。在这些场合,吹鼓手们都有固定的位置,这时他们是受到尊重的,主人再穷,也会为他们准备好烟酒。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,人间的悲欢离合似乎已经不能打动他们的心,不论是喜筵上的酒酣耳热,还是丧事上的哭天抢地,都难让他们的表情发生变化。有人说听不出陕北喜调和丧调之间的区别,是因为没有进入到那个环境。我曾参加过村里的葬礼,唢呐吹出哽咽的哭腔,真能把人的心都搅碎了。

当年我们做过一件对不起吹鼓手的事。陕北每到麦收的时候,开镰的地头就会出现几个吹鼓手,也不用开场白,站在那儿就吹。一曲吹罢,老乡们就会送给他们一小捆麦子,他们挟着,又走向另一块麦田。听说一天下来,弄得好能挣到一升麦子。我们那时刚插队不久,还带着“文革”不讲理的习气,总觉得他们是不劳而获,所以当两个吹鼓手站在我们地头的时候,就被我们毫不客气地赶走了。看着他们悻悻离去的背影,老乡们半晌都没有说话。现在想起来,我很后悔。陕北本来麦子就少,吹鼓手又不种地,靠着给人家助助兴,得点小麦,让老婆孩子能吃上顿面条,实属不易。再者说,受苦人开镰,有了鼓乐的伴奏,便增添了一种喜庆的气氛。古代收割时,恐怕就有这样的仪式。金黄的麦地,飞舞的镰刀,配上系着红绸的唢呐,本是一幅浪漫的画面,究其本意,应该是代表了种田人对赐予他们粮食的土地神灵的感谢,对来年丰收的企盼。老乡们并不在乎那一点麦子,正像我们过年时花钱放鞭炮一样,图的是个吉利,这原本挺好的事却被无知的我们给搅和了。

说书人似乎更受人尊敬,如果说吹鼓手还有点凑热闹的成分,那说书人就是地地道道的知识传播者。因为他们能把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个朝代原原本本地讲清楚,老乡们的历史知识,基本上来自说书人和戏词。我到今天还能记得,说书人即将到来而在村里引起的躁动。当说书人还在几里地外的村子摆开场子的时候,就有年轻人赶夜路跑去听,第二天红着眼睛在山里大谈故事,弄得没去的人心里都痒痒的。于是大家就开始张罗,有的贡献出自家的窑洞和场院,准备好茶水和灯油,有的挨户收钱,还有人专门到上一个村去迎接说书人。在我插队的三年中,这样的事也就经历了两次,可见请说书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
说书人多半是盲人,有时由一个明眼的孩子带着,来到村里先歇息吃饭,说书要等掌灯时分才开始。因为受苦人再喜欢听书,也得等忙完了地里的活计才行。那是一个秋夜,月亮明晃晃地照着,平日里此时山村寂静一片,可这晚却熙熙攘攘。我也跑去凑热闹,只见窑洞里人挤得满满的,炕上一盏灯,照着一个枯瘦的老头。他手持一把三弦,手腕上和腿上还绑着木板,那是敲击节奏用的,只见老汉手拨琴弦,腿随着手臂一颠一颠的,叮叮咚咚的琴弦声和嗒嗒的木板声响成一片,竟把那小窑洞震得嗡嗡的。他开口唱道:

弹起我那三弦定起个音,

我说一段往事大家听。

却不说前朝往代事,

单说那唐朝手里事一宗……

老汉的声音并不洪亮,甚至有些干涩沙哑,到嘿嘿呀呀的低音时,就在喉咙深处滚着,我生怕他把痰也咳了出来,所以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嘴看,只见牙没剩了几颗,黄黄的好像包谷粒儿。那晚说的什么书我早就忘记了,也许是《说唐》或是什么《刘巧儿团圆》之类,我也听不大懂,但那种气氛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小窑洞里从没有聚集过那么多的人,也没见过这些庄稼汉如此专注的神情,他们随着说书人音调的高低,时而紧张,时而欢愉,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捧腹大笑。那老汉不吸烟只喝茶,唱了几段,便有人送上一个很精致的小茶壶,老汉手捧着慢慢啜着,一脸的严肃,茶水到了嘴里,好像嚼了几下才往下咽。润了嗓子接着唱,声音却依旧沙哑。如果我能预见到日后从事文化工作的话,当会对这窑洞书场多加留意,因为这里包含了太多的信息,只可惜那时懵懂,听了一阵,困意上来,便跑回去睡觉,至今只留下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。

当然,流浪的人里为数众多的还是那些要饭的人。在北京时,我没怎么见过要饭的,即使碰上一两个,也是远远地避着,像看怪物似的,不知道该对他们做什么。等到了陕北,要饭的人见多了,我才明白,书本上的世界与实际的距离有多远。

黄土高原的许多地方,自然环境恶劣,灾害频繁,农作物减产甚至绝收的情况时有发生。人们为了活命,只得外出乞讨,久而久之,竟成了一种职业似的,虽然没听说有什么丐帮出现,但乞讨者和施舍者之间,好像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。陕北人厚道,他们不能容忍侵人财物的“贼娃子”和游手好闲的“二流子”,可对乞讨的人,却显得宽容和同情。我想他们的心理是,不是人家不努力,而是老天爷没给人家这碗饭吃。谁都有可能遇上灾祸,你帮了人家,到时候人家就会帮你。所以,一听见院子里狗叫,主人就会舀一勺米送出去,而乞讨者也不嫌多少,拿了就走,决不纠缠。

乞讨者以老汉和孩子居多,青壮年和女人很少见。若是女人乞讨,必是三两个人结伴而行。岁月风尘,使她们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失去了女性的容颜,和男人相比,神情更显得木讷和胆怯。她们通常不会走到窑洞前伸手要,而是挤在院门口,怯生生地等着主人把东西拿来。乞讨者的收获,有原粮也有熟食。我曾见他们在河边的太阳地里,把讨来的吃食晒了一滩,那大大小小的馍块,有白的、黄的、黑的。他们之间,有时还进行交换,恐怕得用几块黑馍才能换一块白馍。馍块晾干了,装进口袋,他们要负着走遥远的路,带回去给妻儿老小。这取自千百家的碎馍,在饥荒的时候,就是光景,就是生命。

有一个乞讨者令我印象深刻,当他领着一个眼盲的陕北老汉走进院子的时候,就以一副高傲的神情把我们给镇住了。这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留着络腮胡,高鼻梁,深眼窝,面容冷峻,穿一身破旧的蓝布制服棉衣,戴一顶变了颜色的制服帽,脖子上竟然还围了一条黑白格的围巾。他丝毫不理会脚下狂吠的狗,仰着头冷冷地看着我们,用命令的口气说:“打发点吧!”我们听得出,那是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,却硬硬的不容商议。我们也像中了魔似的,听话地取来了一些小米。他接了粮,放进老汉的褡裢里,也不说一声谢,转身便离去了。

事后我们议论了很久,从他的样子看,肯定是个知识分子,可为什么和陕北老汉混在一起讨饭呢?有人说,他肯定在外边犯事了,躲到陕北来。还有人说,兴许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,以如此的方式混迹于底层,是想学青年毛泽东,搞社会调查。众人感叹了一番,心中竟然对他佩服起来。现在的人可能不理解,我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,可当时是“文革”时期,每个青年人心里都存着一份政治的狂热。

还有一次在县城的小饭馆里,我碰到一个讨饭的孩子,只有八九岁,虽然满身污垢,但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,配着脸颊上的两团高原红,显得十分漂亮可爱。细一打听,才知这孩子来自遥远的吴堡。那地方离我们这里有几百里路远,在当时,就是坐长途车也要十几个小时。要饭的人是没有钱坐车的,他们只能一个村一个镇地走,白天沿街乞讨,被人家的狗追着撵,晚上就睡在废弃的土窑里,连铺盖都没有。我不知道这孩子是怎样经受了这一切。他说是跟着大人来的,可我只见他孤身游荡,并没有见到同伴。在他脸上,丝毫看不到换取怜悯的表情,还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笑容。他倒不认生,没过多久,就紧倚着我的腿,略带羞涩地回答着我们的问话。这很快博得了我和同伴的好感,给了他很多的吃食。我还和他约定,到清明节的时候,请他到村里去,我要给他蒸大白馒头吃。因为陕北的风俗,那时家家都要蒸馒头祭祖。我们村离县城有三十里路,在高高的塬上,我担心他迷路,而他却说,路不远,找得到。那天他果然来了,也如约吃上了大馒头。事情过去了很多年,可想起这孩子的笑容却总让我心酸。他那么小的年纪,就独自在讨生活了,为了一个馒头,能赶几十里的山路,生命力之顽强自不必说,但让个孩子颠沛流离,实在不是令社会夸耀的事。我总想,这样的日子,他是觉得无奈,还是觉得好玩?他的笑容能保持多久,岁月会把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

若能俯瞰陕北高原,你会发现,一条条细如发丝的山路顽强地征服着每一座山头、每一条沟壑,那是人们用脚踩出来的。流浪的人们,沿着这样的路,走遍了陕北大地。对于我们这些固定在土地上的人来说,他们总是一个谜。也许有些人,我们在一生中只能见到他们一次,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多久,漂泊在哪个陌生的地方。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方式生活,是情愿还是被迫的,流浪的人只要付出了辛苦,就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。陕北婆姨的一小勺米,其实就代表了理解和尊重。 

 (本文编辑:李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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